2012年7月12日 星期四

是與不是

現場行為藝術就是現場表演藝術。它是一種表演﹐一種與劇場表演不同的表演。

劇場裡的表演是由編劇﹑導演﹑演員及所有技術人員:燈光﹑音效﹑化裝﹑服裝﹐舞台設計…和現場執行工作人員所共同合作生產出來的「成果」。他們花許多時間排練﹐以求精準再精準﹐避免正式演出時出了錯。在精神上以及實務上﹐劇場彷彿就是一個工業﹐一部大機器。裡面的任何一位演員﹐一個工作人員﹐一句台詞﹐一個走位﹐任何一個物件與元素都是這個機器裡的一個零件﹐一個部分。所有這些零件都要卡得適時適位﹐否則便要出錯。演員的表演也不例外。

現場行為則是藝術家的表演。現場行為藝術家在其表演中自成一個整體﹐一個天地。他既要構思作品內涵﹐思考操作步驟﹐最後還要親身實施作品。他無須繁雜技術支援﹐不用大批設計操作人員﹐也常常將道具減省至最低限度﹐甚至不用任何道具﹐只使用他自己的身體。許多現場行為藝術家相信﹐身體已蘊含一切。此外﹐他不需曠日廢時的排練過程﹐一旦實施就是正式作品。而且作品實施過程並無所謂對錯﹐一切發生彌足珍貴。從這種種角度看來﹐現場行為就是一種貧窮藝術﹐或者以現今流行的話語來說﹐是一種「裸藝術」。現場行為藝術家一人獨立創作作品的特質﹐使得他比較像是一位視覺藝術家而非劇場裡的演員。

但是現場行為藝術家亦有別於傳統視覺藝術家。傳統藝術家多半對物件與技術著迷﹐像是繪畫﹐雕塑﹐裝置﹐影像﹐書法﹐攝影…。他們最終要呈現的作品是一個完整的物件。而現場行為藝術家迷戀的則是藝術家自身﹐或者與其他人一起從事某個行動/行為的歷程﹐以及這個歷程當中的時時刻刻﹐起與伏﹐笑與淚﹐成與敗…。他們最終要呈現的是一個當下開放具有生命力的鮮活過程﹐而非一個業已完成的「物件」。

有一次﹐當我看著電視上現場轉播的網球比賽時﹐我看到天候如何影響賽事﹐出大太陽時﹐球員揮汗如雨仍奮力揮拍;下小雨了﹐球賽可能暫停或繼續﹐端看裁判的決定﹐下大雨了只好暫停﹐等雨停了再上場﹐有時候還得延賽到次日。在紅土球場﹐風勢大時﹐球員發球回球都特別吃力﹐要小心不讓揚起的塵土跑進眼裡外﹐還要看順風或逆風來調整揮拍角度和力度。在場的觀眾也能影響球員打球氣勢﹐加油聲不斷讓球員信心倍增﹐反之則打來有氣無力。而無論現場有多少外在因素干擾著球員打球﹐我們總可以看到球員如何以高度的鎮定與專注力來打他的每一個球!那時我不免想到球員要面對的「現場」和我們這些現場行為藝術家面對的「現場」其實並無太大的不同。我們同樣要面對一場即將發生但未知其面貌的過程。在整個現場進行時﹐我們可能成功可能挫敗﹐因此我們必需隨時調整以因應來自四面八方的挑戰。在整個過程當中我們幾無片刻鬆懈﹐而觀眾也亦步亦趨跟隨呼應著我們的舉動與呼吸﹐或者是調頭離開﹐這也是可能發生的情事…那一次看著現場轉播的球賽﹐我心裡竟然覺得我也很像是一名球員!

Tamar Raban, 這位以色列資深女行為藝術家曾對我說過﹐行為藝術什麼都不是﹐它不是視覺藝術﹐也不是戲劇/劇場﹐但它也什麼都是﹐因為它從這裡拿一點東西過來﹐從那裡拿一點東西過來﹐所以它又有各種東西的影子:藝術﹐劇場﹐生活…等等。那時候我剛開始做現場行為不久﹐無法完全明白她的觀點﹐但這麼多年實作經驗下來﹐我覺得我似乎懂了。

現場行為什麼都不是﹐所以不能以已經存在﹐已經「是」了的美學或遊戲規則或邏輯來思考構思它﹐那絕對不是一個理想的路徑﹐雖然你偶而可以打著紅旗反紅旗!現場行為什麼都是﹐所以不能對其它已經存在﹐已經「是」了的藝術類別或生活裡的形形色色人形物語一無所知﹐因為其中礦藏豐富﹐有取之不盡的資源可供運用﹐你知道的愈多愈有利於你的創作。

或許因為它什麼都不是﹐所以所有人都可以從事現場行為表演﹐只要他具備高度興趣與熱情。但要在這「不是」與「是」中間做出一件具備藝術內涵與趣味的作品則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。除了要有某種程度的天分外﹐多聽﹐多看/觀察﹐多讀﹐持續不斷地做作品是不二法門。說來這一點倒是很古典!


作者 葉子啟
原文刊於升火‧祭場‧阿搭望:2012原住民「成人」表演藝術研習營學員手冊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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